我想她真的很需要傾訴,因為我和她只是初次見面,她就什麼都對我說了。

 

也許有些話對身旁的人說不出來,對陌生人反而更能暢所欲言吧。

她很瘦,是那種「少女時可以用苗條來形容,過了三十歲之後卻只能說憔悴」的瘦法。也許就是因為太瘦,所以她的大眼睛顯得更大,那雙眼睛以前可能曾經很美麗很明亮,現在則呈現出一片失去焦距的空洞。看她的眸子,彷彿可以看見一個燃燒中的靈魂。她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受苦的味道。我猜生命沒有善待她,恐怕她也沒走善待她自己。

 

果然,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同一個男人。果然,那就是讓她受苦的原因。

 

他曾經是學運大將,那時的他意氣風發,她愛上了他,進而愛上他的抱負與理想。不過或許也可以反過來說,她先是愛上他的抱負與理想,進而愛上了他。

 

「妳都不知道那時的他有多麼迷人……」只有在回憶過往時,她黯淡的眼中才會閃爍著光。

 

不過,正如「那時」不同於「此時」,「理想」也不同於「現實」。就算她的眼中有光,那光也是已經隕落的星球在墜落前的餘光了。

 

童話故事之所以美好,是因為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之後就沒了下文;現實裡,王子可能不事生產,終日只會抱怨懷才不遇,而公主則在捉襟見肘的窘迫生活裡,日復一日地沉默與憔悴。

 

她和他的故事是那種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典型,就算只是多買一棵白菜,她都要捏著錢包算計半天。因為他是如此不肯屈就,所以學歷雖高,卻一直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他們的生活主要是靠著她替出版社翻譯而來的稿費,說得殘酷一點,她是在養他。

 

「那麼,什麼是他所謂『理想的工作』呢?」我忍不住要問。

 

這個問題問得多餘了,因為對一個以憤世嫉俗為職志的人,沒有任何一樣工作會令他滿意的。他甚至一點也不保留他對於她所翻譯的那些日文小說的輕蔑,但是當他用她賺來的稿費抽菸喝酒時,卻又是那麼理所當然。

 

我沒有問她還愛不愛他,這個問題太複雜,她一定只會滿心糾結而不會回答。

 

我只能告訴她,「妳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其實我想說的是,如果她要繼續做一個容忍一切的母親,那麼他就永遠是一個幼稚的孩子。

 

也許她曾經愛過他的理想,然而那畢竟是一個從來沒有被實踐的理想,而一個不曾實踐的理想,說穿了,不過只是一堆沒有任何價值的垃圾。

 

但是我當然沒有這麼說,我所能做的就是維持一個陌生人的禮貌,傾聽她苦悶的傾訴。在這個冷風蕭蕭的路口。在這個萍水相逢的季節。

 

摘自彭樹君散文集《剛剛好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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