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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十二歲,建築師,遊艇與風帆高手,獨居在一幢自己建造的靠海房子裡,自從七年前和前女友分手之後,就一直未曾再為哪一個女人動心過。朋友們三番兩次要替他介紹女朋友,他都表現得十分冷淡。

 

 不,他並不是同性戀者,只是他覺得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值得他放棄現有的自由,也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夠格分享他的生活。強烈的優越感在他周圍形成一道零下十度C的氛圍,彷彿隱形的護城池和關閉的柵欄,阻絕了別人的進入,而他是其中孤獨的國王。

 

幸會了,傲慢的達西先生。總有一天,他會明白女人對他的重要,只是現在,他還沒有遇見他生命中的伊莉莎白。

 

她,二十七歲,插畫家,喜歡穿自己剪裁的衣裳,擁有一頭絲緞般的長髮,明明是美人一個,卻從來沒有戀愛經驗。她說自己的男人緣還可以,男人運卻糟糕透頂,老是碰見色胚,每一回都是還沒真正進入交往階段,對方的表現就讓她心涼倒胃,當然只有謝謝不聯絡了。

 

是嗎?在朋友們的眼中看來,那些對她有好感的男人其實都正常得很,只是她自己對男性存有某種扭曲的想法而已;每當某個男人試圖追求她的時候,他的言行舉止總是被她解讀為侵犯,在這種狀況下,她當然覺得自己運氣太壞,男人接近她都是因為荷爾蒙分泌過盛,根本不懷好意。她的遭遇符合她的感覺,因為那是她的內在宇宙之對外投射,形成了她所相信的世界。

 

幸會了,充滿偏見的伊莉莎白小姐。總有一天,她會發現男人其實也是有靈魂的,只是現在,她還沒有遇見她生命中的達西。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遇見伊莉莎白的達西先生」和「沒有遇見達西的伊莉莎白小姐」何其多,也何其寂寞。他們並非自願如此,只是沒有發現自己的傲慢,也沒有看見自己的偏見。

 

 而傲慢與偏見是一對孿生兄妹,根源於同一個母體,一個巨大的自我。

 

 

我們都有一個巨大的自我,充滿了對於自身的優越感,以及對於他人的偏見投射。

 

因為這個巨大的自我,我們總是看不見真正的自己,當然更看不見真正的對方。透過自我偏執的習性,我們製造了不同顏色的鏡片,適用於不同的對象。於是,我們不是把對方想得太好,就是把對方想得太壞,可是這一切想像終究只發生在我們自己的大腦皮質層裡而已,看見的是自己心裡自以為是的畫面,與對方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

 

因為這個巨大的自我,讓我們成了一座座孤獨的島嶼,可是,在我們的內心深處,又是多麼渴望縱身泅泳於愛的海洋啊。

 

英國女作家珍奧斯汀在她名垂不朽的《傲慢與偏見》一書中,藉著達西與伊莉莎白,淋漓盡致又扣人心弦地寫出了一對男女之間從相遇、誤會到逐漸了解彼此、終至相愛的過程。一如書中常常出現的舞會場景一樣,愛情其實也像是一場你來我往的雙人舞,在優雅的迴旋之中,總要有人適時地後退,另一人才有前進的空間,若非如此,這場舞也就跳不下去了。

 

當兩個人各自執著於自我的邊界時,真正的愛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愛裡應該有很寬廣的包容,能衷心欣賞真實的對方,同時允許彼此的自由;否則,兩個人的相處將只是不斷地踩到對方的痛腳,然後引爆地雷,產生兩個巨大自我的相互對抗。

 

 

但是,要放下自我卻是那麼艱難的一件事,因為那意謂著離開自己原來熟悉的世界,投入一種未知與冒險,而且不太可能不受傷。

 

我認識一個與男性絕緣的女人,在她少女時代一次失敗的告白之後,就把愛情視為危險的心靈活動。「所以我不想再受傷了,就算是最微細的擦傷,我都不要。」她堅持除非那個對的人出現,否則不會離開她自我護衛的城堡。

 

可是,就算那個對的人真的出現了,他身上也不會掛著Mr.Right的名牌,所以,如果她不肯敞開自己去經驗一切,又怎會知道誰是對的人呢?

 

我也認識一個桃花不斷的男人,打從十五歲起就沒缺過女朋友,可是他卻說,他這輩子還沒真正愛過一個女人。「對我來說,和女人的交手,一切都只有征服的快感而已。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墜入愛河到底是什麼感覺?」四十歲生日那天,他很失落地告訴我,他很安全地活到了現在,從沒有在愛裡受過一點傷,以前或許覺得很光榮,如今,對於自己看似精采其實空洞的情史,他只覺得很遺憾。

 

至少他有自知之明,而且一旦明白,一切也就不晚。

 

但是要去愛一個人,其實一點也不簡單,因為那是把自己的心意毫無保留地交託給對方,但你並不知道會得到什麼樣的對待?其中過程有如乘坐雲霄飛車,忽起忽落,忽生忽死,瞬間天堂,瞬間地獄。然而,如果不肯冒這個險,又如何能創造屬於自己獨特的生命故事?活在自我的保護膜裡,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這樣雖然很安全,卻也十分無趣

 

 一個人的世界很孤單,誰不希望有另一個人可以讓我們靠一靠,或是讓我們抱一抱?前提是,我們必須破除自我的邊界。

 

放開自我的第一步,就是不要害怕愛的受傷。歷經了狂悲與狂喜的試煉,愛會回報它的自身做為這份勇氣的獎賞。

 

愛情裡本來就有冒險的成份,達西如果沒有為了伊莉莎白而願意承認自己過去的冷漠與無禮,伊莉莎白如果沒有勇敢地坦露自己對達西傾慕的心聲,就不會有那樣一個終成眷屬的喜劇結局。

 

同樣的,如果我們不能對所愛的對象無懼地表達自己,又怎能奢望愛的回應?

 

 

就像花蜜滋養蝴蝶,流水親吻大地,在愛裡放開自我,並不是從此沒有自己,而是讓兩個完整的自我交融成一種甜美溫存的關係。

 

如果因為愛一個人而失去自己,那才是致命的危機,也是更嚴重的偏見;沒有了自己,人生只是一片荒蕪之地。

 

因此,愛情的不容易在這裡,既要放下對於自我的保護,又要維持一個完整的自己。然而,正是這其中的微妙之處,造就了男女之間各式各樣的欲拒還迎與若即若離;也是這其中的艱難之處,成為亙古至今的愛情習題。向愛情走去的道路,彷彿追尋聖杯的解謎過程。愛的路線從來就不是康莊大道,而是迂迴曲折的迷宮。

 

所以,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愛的意願是一面鏡子,照見了我們內心深處的傲慢與偏見,而在清除了自我假造的迷霧之後,我們終於看見真正的自己,也看見真正的對方。

 

因為願意對愛情臣服,達西去除了自己的傲慢,看見了伊莉莎白的機智與聰慧,伊莉莎白也修正了自己的偏見,看見了達西的正直與善良,於是,愛情如煙花乍然綻放,兩個人合成的一個新宇宙從此燦爛誕生。

 

所以,或許我們也可以這麼說,愛的完成是一種奇蹟,將會發生在兩個心靈品質相同美好的人身上。

 

 和自己相處愉悅的人,往往更懂得如何去愛人。愛情的起點不在他人,就在自己。維持自己的獨立,同時尊重並欣賞對方的完整,可長可久的愛,才能真正發生。

 

愛是生命的奧秘,若是缺少了愛的滋養與流動,這個美麗繽紛的世界將成一片荒寂。愛情雖然很艱難,卻也很必須,有了愛的意願,就會有愛的完成。

 

所以總有一天,就像達西和伊莉莎白發現真實的彼此一樣,我們也終將遇見那個值得讓我們明瞭愛的真諦的人。

   

摘自《傲慢與偏見》彭樹君序/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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