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夜裡,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暖暖地泡湯,這是無上的幸福。

 

她喜歡這條曲曲折折的山路,每回在這樣的深夜裡握著方向盤沿路前進,無邊的喜悅就像潮水一樣一波波湧來,帶著顫慄的快感將她淹沒。雖然夜路幽暗,路旁甚至沒有設置路燈,她卻覺得整條路彷彿都在發光。

 

因為在路的盡頭,就是他們共有的溫泉小屋。

 

每個星期五的夜晚,她與他會分別從不同的地方前往,在小屋中相會。

 

想著再過一會兒就能看見他了,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在經過一個星期疲乏的工作與單調的生活之後,她需要他的擁抱。只要靜靜躺在他的臂彎裡,即使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她也覺得有源源不絕的能量悄悄流入她的四肢百骸。

 

他是她的養份,而她所求不多,每個星期只要一夜的廝守,就足夠她繼續在這無常亂世裡獨活下去了。

 

顯然今夜是她先到,當她把車在小小的院子裡停好時,小屋的窗口並未透出光來。她拿出鑰匙開門,扭亮了一屋子的燈,驅趕了黑暗與寂寥,熟悉的室內佈置就呈現在她眼前。

 

架高的原木地板,米白布沙發,角落的吧台,以及像雲朵一樣雪白又舒服的床褥,組合成一個令人放鬆的空間。床後是一整片霧面的玻璃牆,拾級而下就是寬大的湯屋,裡面有一座原木製成的浴池,還有一整面以鏡子做成的牆。

 

她進入湯屋,看著掛在牆上一紅一藍的兩件浴袍,微微一笑,那是她上週帶來的週年紀念禮物。他穿那件藍浴袍的樣子很好看。她又在牆上的鏡面裡照了照,看著自己神采煥發的臉,嫣然一笑。

 

然後她轉身回到客廳,倒了一杯紅酒,在窗台上抱膝而坐,等待他的到來。

 

 

她與他在多年前曾經有過幾面之緣,那時對彼此的認識有限,因為雙方各有男女朋友,所以就算有什麼情愫也無從發展。多年後再見,她已經離婚,而他也經歷了一番情感滄桑,她不再是多年前那個天真愛笑的清純少女,他的眉宇間亦添了幾許歲月的紋路。

 

那是個偶然的重逢,卻像有雷鳴與閃電在兩人之間發生,使他不顧一切撇開所有行程,在深夜時分帶她到這小屋來。

 

他告訴她,這裡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基地,在感到疲憊的時候,他總是會來這裡獨處,徹底放鬆與休息。

 

「在妳之前,我從未帶別人來過。」

 

這句話有很好的調情效果,在他的引導下,她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體內埋藏著這樣狂烈的激情。過去的情慾好似處於沉睡狀態,而他的吻讓她甦醒,遍地荊棘消失,玫瑰再度綻放芳香,整座城堡從孤獨的魔咒中解脫。她就像是醒過來的睡美人,體內有一股新生的力量,那種改變幾乎使她不認得自己。

 

當兩人一起躺在溫泉裡時,她伏在他的胸前說,「在你之前,我早已不是處女,卻是因為你,我才體會了什麼是男歡女愛。」

 

「所以,」他撫著她的頭髮,半玩笑半認真,「我開發了妳。」

 

「是的,你開發了我。」

 

她回顧自己那段三年半的婚姻,那就像一段乏善可陳的影片,一切都空洞且模糊。她的前夫是一個理財專家,專門替投資大戶操作基金,花在研究財經走勢的時間幾乎貫穿了他全部的生活,使她常覺得自己像一尾冰凍的魚一樣被冷落在一旁。在那些日子裡,她的身體與心靈都覺得很寂寞。所以她從來不知道,男女之間可以到達這樣的深度。

 

當他進入她的那個當下,彷彿宇宙瞬間的生滅和爆炸,所有的過去和未來都消失了,只有純然的現在。在這樣的時刻,她體驗到的是甜美的永恆,不僅沒有過去和未來,甚至連時間和空間都不存在,只有至高無上的歡愉。這已不是肉身的層次而已。

 

「你知道嗎?印度心靈大師奧修曾經說過,女人想要開悟,必須先有過性的高潮。」她說,「以前不明白這句話,但現在我懂了。」

 

是的,那像是宇宙的擴張,花朵的綻放,或是一波接一波湧現的海浪;在那種時刻,無思無念,只有當下……,與其說那是感官經驗,不如說更接近靈性的體悟。那是身心靈的合而為一,不斷地蕩漾。

 

「有意思。」他說,「但男歡女愛和開悟,這兩者不僅彼此矛盾,甚至還相反呢。」

 

她細想了一下,決然回答,「不,是合一的。關鍵在於,經歷男歡女愛,全心全意感受那個當下,卻並不留戀執著,那是開悟的考驗。」

 

他捧著她的臉,深深望進她的眼底,「不留戀執著……,妳可以做到嗎?」

 

「當然。」她沒有一絲絲猶豫。

 

他眉一揚,「好,那我們來做個實驗。」

 

她用眼神表示問號。

 

「以後每週五晚上,我們在這裡相會,就像妳說的,全心全意感受那個當下。但平常我們完全不聯絡,不打電話,不寫mail,不用MSN,也像妳說的,不留戀執著。為了徹底執行,我們甚至不交換任何聯絡方式。如果有一方想結束也不需要多說什麼,只要那週五沒出現,對方應該就明白了。我們來看看,這樣的關係可以持續到什麼時候?」

 

她輕輕一笑,「可是對方如果沒出現,也不一定是結束的表示吧,說不定是在前往這裡的途中發生車禍,或是臨時有急事無法赴約。」

 

「所以就充滿了各種變數啊。」他興高采烈的像個孩子,卻也深沉地像個哲學大師,「不留戀執著,不就是無論各種狀況、各種理由都安心放下嗎?因此我說,這是個實驗。」

 

她沒什麼好考慮的。「好呀,我接受這個實驗的挑戰。」

 

這個男人真有趣,她想。

 

但她馬上又提醒自己,感受與他在一起的這些片刻就好,可別對他產生留戀的心呀。

 

 

回想起來那似乎是昨日的對話,但從那時到現在,她與他維持這樣奇特的關係已經是一年過去。

 

每一回,除非是雙雙置身在週五的小屋裡,她永遠不知道他會不會出現,甚至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到來。這使得每次的聚會都像是人生中的一期一會,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相會。因為不能肯定是不是還有以後,所以她總是用全部的心思去感受並珍惜他的存在,而他也是如此。

 

在經歷過先前多年的情海沉浮,受夠了那些佔有、掌控、嫉妒、猜疑之後,這樣的關係對她來說是非常理想的關係。

 

沒有承諾,沒有束縛,就沒有隨之而來的不安和痛苦,只有相聚時的快樂,以及離開後的自由。

 

平常的她過著一個單身女郎的日子,上班,下班,逛街,讀書,喝咖啡,看電影,一切尋常,沒什麼特別的,像一條清淺的河流緩緩流過生活,但在愈接近星期五的時候,她就愈期待與他見面的欣喜,那種期待漸漸形成內心的海潮,終於在見到他的時候盡情淹沒在他的擁抱中。而當第二天與他分開之後,她又回到一個人的河流狀態,並開始期待下一回的相見。

 

也有幾次他沒能赴約,他會在前一次就告知她,或是當週她到了才在小屋中發現他留給她的紙條,她不曾因此有失落或其他負面的感覺,依然愉悅地進行一週一次的泡湯,伴著紅酒和窗外的清風明月,一個人度過一個安寧放鬆的周末。

 

她會為了見到他而滿心歡喜地期待,卻不會為了見不到他而牽腸掛肚或東想西想。

 

「我喜歡這樣的自己,可以和你完全融入,卻又保有自己的完整與獨立。」某次兩人併躺在溫泉池中時,她對他說。

 

溫泉令人敞開與放鬆,使得兩人總能在白霧瀰漫中有著親密的心靈交流。

 

「所以我們之間才可以維持下去。」他幫她下了結論。

 

「是啊。」她輕嘆一聲,「能在一段關係裡喜歡自己是很重要的。我後來回想,發現每一次結束戀情,都不是因為不再喜歡對方,而是因為已經不喜歡在對方身旁的那個自己。」

 

「怎麼說?」他很好奇。

 

「因為我會有猜疑,有嫉妒,會不自覺地想掌控,會因為恐懼對方可能離開我而反覆尋求愛的保證,那些負面的情緒把一個好好的女人變成了女鬼。」她翻了一個白眼,「當一個女鬼其實是很痛苦的耶,因為那是活在自設的地獄裡。」

 

他大笑,「可不是嗎?每次我和一個可愛的女人交往一段時間之後,她就會慢慢變成可怕的女鬼。」

 

她朝他潑去一掌的水。「你放心,我已經徹底厭倦了那種要求彼此隸屬的關係,所以我不會因為對你執著而變成女鬼的。」

 

「我也無法想像妳會變得那麼可怕。」他握住她的手,「妳很特別,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樣。」

 

其他女人。她心中閃過一個疑問,是其他正與他交往的女人嗎?然而她立刻又想,不問也罷,就算他另外與十個女人交往又怎樣呢?她與他之間本來就是完全自由的。

 

她不想問他的以前和以後。她和他之間只有此時此地,只有每一回的當下。

 

 

是的,要活在當下……。

 

這提醒了她什麼,此刻,在窗台上抱膝獨坐的她略一定神,忽然發現窗外的月已西斜在遠處的山垇裡,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喝了接近半瓶的紅酒,夜過大半,但他卻還沒來。她不覺皺起了眉。

 

他從未這樣晚到過。發生什事了嗎?

 

是臨時有事無法赴約?那會是什麼事呢?還是…還是在前往這裡的途中發生車禍?山路彎曲,兩旁又沒路燈,若是一個不察,不是沒有可能連人帶車衝下山谷……。她驟然一驚,心跳如鼓,似乎已看見他那輛銀色奧迪在黑夜中以拋物線的姿勢墜谷的畫面。但她馬上又告訴自己,妳這是在胡思亂想!

 

若是知道他的手機號碼就好了,她緊咬著唇,那樣她就可以知道他現在的行蹤,而不至於有那種可笑的猜測。

 

她壓下心頭的不安,把杯中的餘酒一飲而盡。

 

但他到現在都還沒來是個事實,這真的很不尋常。是他厭倦了與她的關係嗎?她努力回想上次兩人相聚時的種種珠絲馬跡,試圖在其中尋索他是否有什麼異樣?

 

不安的感覺不但沒能壓下,反而更強烈了。不自覺中,她又倒了一杯酒。

 

天啊別想了吧。她倏地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

 

先接水好了,她一邊暗忖一邊走進湯屋,扭開浴池邊的水龍頭,讓水嘩啦啦地流下。無論他會不會出現,她都不想錯過泡湯的樂趣。

 

可能是剛才喝了太多紅酒,再加上繚繞一室的溫泉煙霧,使她覺得有些暈眩,於是她在小石階坐下,手肘支在浴池邊緣,撐著頭,閉上了眼睛。

 

 

恍惚中,她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她跳起來往小客廳奔去,正見他推門而入。

 

「你來了!」她撲向他的懷中,力道之強,竟使他在承接她的同時往後踉蹌了一步。

 

但她不管,仰起臉就要索吻,他在她唇間蜻蜓點水地一印,隨即放開了她,半皺著眉笑道,「喝了很多酒嗎?妳聞起來像一瓶夏堡。」

 

他是不是有點冷淡?她的熱火在瞬間被澆熄了一些。

 

「先泡湯吧,我好累。」說著他就往湯屋走去,隨手把脫下來的外套扔在沙發上。

 

她跟在他的身後,很高興自己先前已經在浴池中蓄了水。

 

當兩人褪去衣物泡在池中時,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把她攬進懷中,只是疲倦地閉著眼睛。她審視著他的臉,心中有許多問號。

 

「怎麼了?有什麼煩心的事嗎?」

 

「沒什麼,處理一些公事,所以來晚了,對不起。」

 

「都處理完了?」

 

「嗯。」他依然閉著眼睛,顯然不想多作解釋。

 

她主動靠向他的臂彎。「我剛才好擔心,以為你發生車禍還是怎麼了。」

 

他終於睜開眼睛,略帶詫異地看著她,「妳擔心我不來嗎?」

 

她逃避地躲開他的視線,把臉偎在他的肩上。「我只是在想,也許我們該交換手機號碼,這樣若臨時真有什麼事,才可以彼此聯絡。」

 

她心跳著等待他的回答,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淡淡說道,「但這樣不就違反了我們一開始的約定?」

 

這樣的回應令她很失望,同時也覺得有些生氣。難道他一點也不擔心她的擔心嗎?

 

「但我真的不喜歡那種不確定的等待。」她悻悻地說。

 

更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他冷冷開口,「是妳自己說不執著的。」

 

「不!」她高亢地否認,「我不是執著,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危。」

 

「擔心和憂慮有什麼差別?憂慮和牽掛有什麼差別?牽掛和執著又有什麼差別?」他的聲音更冷。

 

她又驚又氣,惱怒地後退,坐到浴池的另一邊去,遠遠地瞪著他。

 

「我會擔心,這樣錯了嗎?」

 

「妳沒錯。只是這樣,妳就和別的女人沒什麼兩樣了,但我以為我們之間應該是無拘無束又無牽無掛的。」他的眉扭得很緊,「世間男女多的是以擔心之名行掌控之實。妳應該很清楚,所有不自由的關係都是從擔心開始的。」

 

說來說去他就是不願意把手機號碼給她!當然,以他的條件,一定有太多女人希望能把他拴住,所以他必然以為自己早已看透種種女人心機,但她並不認為自己在使用什麼心機,也沒有任何企圖拴住他的意思,她只是…只是…

 

她忽然覺得自己掉進了某個鬼打牆般的圈套裡,說要全心全意感受當下的是她,說不會留戀執著的是她,可是在這裡向他尋求某種安全保證的也是她,這確實有矛盾之處;然而提議這個實驗的人卻是他,以遲到來考驗她的也是他,讓她陷入現在這種難堪狀態的更是他!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淚水在瞬間湧入她的眼中,「這是你設計的嗎?因為你厭倦我了嗎?」

 

「我的天。」他低呼一聲,好像再也受不了似地站起身來,一臉厭煩,「妳聽見自己在說什麼了嗎?這是最俗濫的編劇才會編出來的台詞。」他從籐籃裡抓起一條大毛巾,一邊擦著身體一邊往外走,毫不留情地拋下一句,「看看妳自己!妳已經把自己變成女鬼了!」

 

她一震,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在鏡牆上尋找自己的臉,但她沒看見那個熟悉的自己,卻只見到一張猙獰的鬼臉,斜吊著眼,扭曲著嘴,女鬼的臉……。

 

 

她又是一震,這下卻是醒了。

 

她還趴在浴池邊的小石階上,池中的水還在嘩嘩地流。一時之間,她的時間感錯亂了,好半天之後才疑惑地想,剛才是個夢嗎?

 

可是那感覺好真實,除了最後那張女鬼的臉之外,一點也不像是夢境。她抬起頭來,隨手將牆上鏡面的霧氣拭去,鏡子裡映照出她的臉,是她熟悉的那個自己沒錯。

 

為什麼會做那個夢?在她問自己這個問題的同時,答案也浮現了,因為她對他有了執著。

 

啊,她歎息了一聲,心中有什麼在慢慢下沉。

 

這個實驗終究還是失敗了。她沒有她以為的那樣瀟灑。到頭來她只證明了自己是個平凡的女人,逃脫不了對於男歡女愛的留戀。

 

在前面那些男女經驗裡,她已經受夠了執著的痛苦,她以為這次會不一樣,沒想到還是陷入了執著的漩渦。

 

那麼,在愈陷愈深之前,還是快點離開吧。不然要不了多久,她就會變成女鬼,就會被打入種種由嫉妒、掌控、猜疑、佔有等負面情緒交織而成的地獄。

 

現在離開,還來得及。還來得及,她的心裡這樣呼喊著,但她的身體卻動也不動。

 

不知什麼時候,她對這段關係的留戀已經生根了,若要拔除需要很大的力氣,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力氣。

 

但不走不行,一旦執著與留戀開始,這段關係就注定了敗壞的結局。她不希望與他之間也是那樣的結束。她愛他,她不要他們的關係漸漸成為一齣肥皂劇。

 

水還在嘩嘩地流,在水氣與霧氣蒸騰之中,她靜靜地坐著,兩種聲音卻在她的心裡激烈地此起彼落。

 

然後,湯屋的紙門被推開,她聽見他呼喊她的聲音。

 

轉載自彭樹君小說集《男歡女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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