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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她是被歌聲吸引,才推開了這間咖啡館的門。

  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七零年代經典名曲,蘿貝塔芙萊克風靡一時並且流傳至今的情歌。

  「很久以前,有個男孩彈著吉他,為我唱過這首歌。」她以手指梳理了一下長髮,唇邊漾起微笑,大大的眼睛裡卻浮起溫柔的感傷。

  其實她並沒有喝這杯咖啡的時間,因為她正忙著趕赴一班飛往新加坡的飛機,「但我路過門口,不小心聽見這首很久沒聽過的歌,所以……」她攤攤手,以一個優雅的笑容代替底下沒說完的話,臉上有著淑女在不想多解釋什麼時,都會有的那種柔軟的抱歉表情。

  她看起來是那種很典型的粉領麗人,駱駝金的緊身毛衣,茄紫色的緞面長裙,剛好構成了目前最流行的紫醉金迷色彩;而且,這套衣裳曾經出現在某本以高貴仕女為訴求的時尚雜誌上,那是某名設計師的手工作品,價值絕對不菲。

  從裡到外的質感都很好,顯然她過著相當優渥的生活。但是,除了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清甜香味之外,她的身上還有另一種氣味,淡淡的感傷氣味。

  蘿貝塔芙萊克的歌聲帶著壓抑後的激情,配合著流水聲似的吉他,不斷泉湧而出。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關於一個女子陷溺在暗戀心境裡的一首歌,美妙,沉醉,卻又絕望。她無聲地跟著哼,形狀優美的嘴唇裡隱藏著一首聽不見的歌。

  「這首歌連結著我最重要的回憶,」她說,「像歌詞所說的一樣,我曾經不能自拔地暗戀著一個男孩。」

  那是每個女孩都會經歷的青春時代,妳遇見一個人,不需要太多理由,妳瘋狂地喜歡上他;看見他時,妳因他臉紅心跳,沒看見他時,妳為他神魂顛倒,而看見他或沒看見他,妳都意亂情迷,都苦楚煩惱;妳像是被邱比特的亂箭射中一樣,除了默默忍受箭頭上的劇獨毒侵入妳身體血液中的劇痛之外,妳別無他想,亦別無他法。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控制了妳的靈魂、情緒和意志,而他甚至不知道他有這份主宰妳的能力,因為,這是暗戀,妳無法說出口的暗戀,妳的嘴唇裡隱藏著一首為他而唱、但是他聽不見的歌。

  「我暗戀了他四年。」她偏著頭,眼神迷離,「整整四年,他的影子貫穿了我的大學時代。」

 

 十八歲到二十二歲,大學四年,正好是一個女孩從少女變成女人的關鍵時期,對往後的人生必定也會產生某種決定性的影響。但影響是後來的事,在暗戀的當時,除了他的身影,她什麼也看不見。

  那個很會彈吉他的男孩有個類似少女漫畫男主角的外表,身高腿長,瘦實強壯,總是一頭被風吹亂的及肩長髮,總是一臉漫不在乎的冷酷表情,常常穿著一身白襯衫和牛仔褲,抱著吉他坐在社團的角落裡撥弦,孤單、憂鬱卻又自在。這種男孩對她那種愛做夢的女孩來說,是危險的嗎啡,可怕的毒藥,很容易就上癮,一上癮就不能自拔,而且沒有解藥。

 「我喜歡他,一開始應該也是類似少女漫畫式的少女情懷吧。我常常偷偷看著他,暗想,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生?看過麥特迪倫那部『鬥魚』嗎?他和年輕時的麥特迪倫有點像,但我覺得他更酷,更帥,也更野。」

  也許男女之間的感情發生是從視覺開始的,也許愛情有時候更接近生物學;妳看見一個人,妳覺得他像奇士勞斯基的電影一樣好看,妳的視線不知不覺地追隨他,他的身影不知不覺地制約了妳;也因為他獨有的某些氣味,使妳不知不覺地分泌出一種荷爾蒙,它們在某些夜裡不知不覺地令妳輾轉難眠,而妳只能承認那是對他的魂牽夢縈。雖然妳並不願意同意,這種心理上的激情感受,來自於生理上的激素作用,然而事實如此,愛情根本是百分之五十形而上,百分之五十形而下。

  她第一次在吉他社的迎新晚會上看見他的時候,正從一個封閉的修女中學解放出來不久,還沒完全適應新鮮的大學生活,對於異性的交往更是缺乏經驗,所以初初面對他,她就有一種驚慌失措的笨拙,而那簡直是個悲劇,因為這樣的驚慌失措後來竟成為每一次面對他時的習慣。

  「在迎新晚會上,我被分配成他義務指導的新生,以後他將成為我的吉他老師。我不敢相信,整個人輕飄飄的好高興,感覺像是美夢成真,因為整個晚上我都在注意他的存在。然而當他看著我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我卻轉身走開了。」

 她輕嘆了一口氣,「因為我太害怕,妳知道那種感覺嗎?喜歡一個人,會喜歡到怕他的地步,怕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貌不夠好,怕自己沒有把握和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尤其怕自己在他面前驚慌失措。」她又嘆了一口氣,「結果,就真的只能驚慌失措。」

暗戀的苦惱也就在這裡,面對喜歡的那人時,妳總覺得表現出來的是一個比較笨拙、呆滯的自己,妳可以和任何人談笑風生,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展現妳的機智迷人,但是一旦面對的是喜歡的那個人時,妳就完了,妳變成一個不自然的呆子,舉手投足完全沒有魅力,動靜之間都是可怖的僵硬。等他離去之後,妳只能懊惱、後悔,只能不斷地、刺心地檢視自己剛才可笑的言行舉止,自我折磨似地無法停止回想,一遍又一遍。然後妳發誓下次再看見他的時候,妳要如何如何表現妳最美好的一面,可是到了下次,慘況依然如故。彷彿是一種注定的悲劇,妳就是在妳暗戀的那人面前不得翻身。

  「在他面前,我總是太緊張,以致於我的吉他一直沒學好,直到大三,我還在四大和弦的初級範圍裡打混。」她自嘲地笑了起來,「其實我彈了近十年的鋼琴,不應該在吉他上表現得這麼菜才對。可是怎麼辦呢?只要面對他,我就很笨拙。」

  想看見他,又怕看見他,這種矛盾的心情,使她有時寧可遠遠地觀望他就好。在教室裡上課時,她總是選窗邊的位子坐,只因為他「可能」從她的視野中經過,其實她根本是為了這種「可能」才去上課的,就像當初是為了他而加入吉他社一樣。﹙待續﹚

摘自彭樹君小說集《心裡有個蝴蝶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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