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升大四那年,大她一屆的他並沒有畢業,因為有許多學分必須重修。他不是個用功的好學生,說得更明白一點,他很混,畢不了業是理所當然的事。

  吉他社換了一批大一大二的新生,他和她都漸漸遠離了社團。大四大五的課又很少,她已經很少在校園裡看見他,偶然遇到,也是驚鴻一瞥。

  因為對他的暗戀,她已經快要完全虛度整個大學生活。在某種灰暗的心境之下,她終於接受了一個長期以來一直追求她的男生的示愛。那是個很優秀的醫學系男生,斯文好看有禮貌兼功課好,簡直挑不出缺點,但她和他在一起卻一點也不快樂。當他親吻她的時候,她也沒有任何甜蜜之感,只覺得這是她應盡的義務。

  「我對他沒有辦法產生愛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我所有的感情能量都在另一個人身上耗盡了吧。」

  可是她和那個醫學系男生也就這麼無光無熱地繼續維持著。對她來說,這個關係是一個休養,一個心魂俱摧之後懶洋洋的瞌睡。

  本來以為這就是她對他暗戀的終點了,本來以為從此就靜止下來再沒有往後了,沒想到,那年深冬,夜裡,她卻忽然接到了他的電話。

  也許他只是臨時起意,所以那通電話的內容只是一些沒什麼目的性的閒聊;她緊握著話筒,感覺自己彷彿進入一種魂飛魄散的昏迷狀態,嘴巴是在努力冷靜地說話,但耳朵卻緊張到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放下電話之後,因為太訝異也太驚喜,她簡直記不得剛才交談了些什麼。

  為什麼他會忽然打電話給她呢?她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狂烈的心跳使她無法入睡。她想他真的有控制她的力量,只需要一個電話,就能瓦解她的全部。

  「從那天起,每天晚上,他都會打電話給我。而我就守在電話旁邊,全心全意地等待鈴聲響起。」她在回憶中漾起笑意,「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冬天。」

  為了等他的電話,她一再推掉男朋友的約會,男朋友在她等他電話的時候打電話來,她也是三言兩語就草草結束談話。

  「我知道自己滿過份的,但我沒有辦法,」她收斂了笑容,淡淡地說,「瘋狂地喜歡一個人時,真的不是個人意志可以控制的,那是宿命的問題。」

  他一個人獨居在城郊的山上,寒假也沒回南部的家,可能在寒冷的夜晚他感到寂寞,需要一個溫柔的聲音陪他說話,所以他打電話給她。她猜是這樣,可是她願意當這個被寂寞時的他需要的對象,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就算只是被利用都無所謂。最深的暗戀總是帶著最煎熬的絕望,接近自虐。

 

 有一天,他在電話裡說山上很冷,冷得他都感冒了;第二天,她就上街去買了一條圍巾,然後趁著自己還有勇氣的時候,上山去送圍巾給他。

  那是一條非常漂亮的圍巾,輕軟溫暖,深藍似海,裝在一個銀色的紙盒裡,盒子上結著淺紫色的緞帶。她抱著這份精心包裝的禮物,坐在往山上的公車中,望著車窗外不斷倒退的山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這麼做了。面對他的時候,她一直那麼緊張那麼膽怯,現在她竟然會在沒有告訴他的情況下主動去找他。

  見到她,他會怎麼說呢?他一定很驚訝吧?她想像著他可能有的表情,心跳如鼓聲咚咚。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寧可因為做過而後悔,不要因為沒做而後悔。是呀,她只是想表達她的關心,她只是要讓他在寒冷之中感覺一點溫暖,她只是希望他的感冒快點好。

  然而,她沒想到他不在。

  像是踩空了懸崖後的沉沉下墜,她抱著送不出去的禮物坐在他門前的石階上,有一種泫然欲泣的感傷。

  她從下午等到黃昏,又從黃昏等到夜晚,他一直沒有回來,她只好在紙盒上寫下他的名字,祝他早日康復,然後她把禮物留在石階上,踏著月色鬱鬱而歸。

  一進家門,她就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在那頭以感冒的聲音笑著說:謝謝妳的圍巾,有了它,我覺得自己的感冒已經好了一半。

  停頓了一會兒,他又說:明天妳上山來吧,我帶妳去世界上最棒的一個角落。

  她不知道世界上最棒的一個角落會是什麼模樣,她只知道,這是她所聽過最美的一句話。

  那個角落在他所住山上頂端的某處,三邊有樹木圍著當天然屏障,一邊視野無限遼闊,可以遠望台北城的萬家燈火。他岔開長長的雙腿,雙手環胸,以科學小飛俠一般的姿勢,朗聲笑道:哪,這就是我的秘密基地。

  她怔怔看著他的側臉,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漂亮性格的單眼皮,以及在風中翻飛的頭髮線條,只希望時間能在這一刻凝結,她的生命能在這一刻靜止。

  「他竟然與我分享他的秘密基地。」直到多年以後的此刻,她似乎還是恍若置身夢中,「他是不是有點喜歡我?」

 

 後來在他住的屋子裡,他彈吉他唱了那首歌給她聽。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情歌銷魂。

  STRUMMING  MY  PAIN  WITH  HIS  FINGERS

  SINGING  MY  LIFE  WITH  HIS  WORDS

  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TELLING  MY  WHOLE  LIFE  WITH  HIS  WORDS……

  他的手指彈出我的苦痛

 他的言語唱出我的人生

 他的歌聲令我沉醉銷魂

 他的歌聲令我沉醉銷魂

 他真的唱出了我全部的人生……

  她不敢看他的臉,只能盯著他撥弦的手,那是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她曾經在數不清的夜裡,幻想著被這雙手的主人緊緊擁在懷中,那是她最奢侈的美夢。

  淚水悄悄模糊了她的視線,當他唱完的時候,她已經淚流滿面。

  怎麼了?他問,輕輕按住了她的肩。

  她搖搖頭,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哭泣,也許只是因為這個場景太美,美得超出了她的夢境。

  他的掌心裡有一股熱流,她的雙肩在他的雙手下彷彿漸漸在融化,屋子裡很安靜,除了自己的心跳她什麼也聽不見。他就要吻她了嗎?他就要吻她了吧?她感覺自己的雙頰火燙得就要燃燒起來,額頭卻冰冷得快要死去。

  然後,連她自己也無法相信地,她聽見自己忽然說:我該走了。〈待續〉

 

摘自彭樹君小說集《心裡有個蝴蝶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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